【守望者】?

(資料圖片)

作者：張黎（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文化出版中心主任，《做壺》的責任編輯）

編者按?葛陶中，紫砂一代宗師顧景舟先生的衣缽弟子，著名紫砂制壺大師。徐風，著名作家、紫砂文化研究者、江南文化學者，被稱為“中國最會寫紫砂的作家”。兩位名家，發(fā)揮各自之長，歷時三載，合作完成了一本書——《做壺》。葛陶中選擇顧景舟生前耗費精力改造的經(jīng)典茄段壺壺式，完整細膩地還原其古法制壺技藝，徐風執(zhí)筆完整記錄制壺過程，二人“四手聯(lián)彈”，共同造就了這一珍貴的匠心文獻。

這不是一部單純的紀實文學作品，它記錄了一位非遺傳承人的生活，更是記載著一種精神的傳承，最終形成了一部以紫砂壺為載體的生活志、生命志。作為該書的責任編輯，本文的作者參與了創(chuàng)作記錄過程，從中感受到了制壺者的匠心與執(zhí)著。

葛陶中與師傅顧景舟（右）?作者供圖

《做壺》的編輯工作收尾之前，我收到了葛陶中30年前和師父的合影——顧景舟老先生戴著一頂呢帽、一副眼鏡，精神矍鑠，手里拿著一把壺，正在給葛陶中講解。照片里年輕的小伙子頭發(fā)烏亮，眼睛里閃動著清澈的光。他全神貫注地看著師父的手和他手里的壺，這一看，就是一生……

一位“掃地僧”的故事

關(guān)于這張照片，葛陶中回憶那是20世紀90年代初，臺灣地區(qū)的一位記者來宜興采訪中國紫砂的一代宗師顧景舟時拍的。葛陶中說，他跟師父的合影非常少，連這張也是后來在網(wǎng)上找到的。他說，一是自己比較寡言，二是師父的習慣如此，他不愿意和徒弟拍很多照片，一般是徒弟主動提出，他才會拍一張。葛陶中是一個內(nèi)斂的人，更不會對師父主動“要一顆糖”。在顧景舟身邊十八年，最初幾年，竟有一些人以為他是啞巴。

“訥于言而敏于行”，或許這就是顧老和葛陶中師徒二人共通的精神特質(zhì)。長年累月的沉默，心和手卻日日夜夜地如琢如磨。除了技藝在年復一年中傳承賡續(xù)，他們連神態(tài)氣質(zhì)都變得高度相似——同樣的專注、靜定、清癯，在一方泥凳前度過壺中歲月。當葛陶中坐在泥凳前，拿起手中活計的時候，低頭凝神，一言不發(fā)。徐風說，你看了就會覺得，他師父的那口氣，過給他了。

葛陶中只用古法制壺。目前宜興會用此法并熟練使用此法的，只有他了。他說，木轉(zhuǎn)盤是古法的根本。木頭做的轉(zhuǎn)盤，本身并沒有動力，全憑手的運作，靠木拍子拍打時的力量帶動輪盤轉(zhuǎn)動，最終形成紫砂壺獨特的圓。正如徐風寫的那樣，“它不是物理的圓，而是中國人理想中的圓。”

這不是故弄玄虛，而是紫砂土泥性天然的要求，惟其如此，才能將紫砂土的泥性發(fā)揮到極致；惟其如此，做出來的壺才最宜茶性。從明代開始，制壺人就一直在用這種方法做紫砂壺，可是現(xiàn)代人幾乎把它扔得差不多了。葛陶中想把真正的古法留下來，徐風想把真正的古法寫下來，他們都想為紫砂續(xù)一口氣，也想為紫砂正本清源。

葛陶中在創(chuàng)作中。作者供圖

把“最大的真還給真”

葛陶中總說，“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紫砂廠退休工人。”而在我看來，他是一個純粹的匠人，對“匠心”的守護和實踐，對師父教導一絲不茍的執(zhí)行和領(lǐng)悟，或許是他最愿意承認的才華。在他四十多年的“修煉”中，就藏著那條抵達最高等級的匠心的路。

《做壺》高度還原了茄段壺的制壺方法。葛陶中說，這個品種壺的制作是顧老一手教的。當時五個學生一起學，而葛陶中做的時間最長，體會最深。他說：“已經(jīng)四十多年了，我還能把茄段壺制作的整個程序背下來。”顧老教的每一個步驟都無比嚴謹，但話只講一遍，其余的，全靠自己琢磨。于是，葛陶中就不斷練習，并自學理論知識，再聯(lián)系實際慢慢體會，不斷地在理論與實踐之間切換咀嚼，最終，顧老教的技藝成了葛陶中自己的東西。

葛陶中強調(diào)，做一個手藝人，最重要的是打好基礎(chǔ)，基礎(chǔ)打好了，你永遠不會忘，這對之后的創(chuàng)作很有幫助。他感慨，現(xiàn)在很多年輕藝人不愿意打基礎(chǔ)，雖然也會有成功的作品，但無法延續(xù)那種偶然的成功。

比如打泥片，把泥塊切成條，然后切成方塊，都是憑眼睛和手感切的。他回憶道：“當時，師父教我一分鐘打四塊泥片，打的時候這邊是30下，那邊30下，兩邊要平均，這是基本功。”葛陶中在敘述中似乎回到了那段刻苦的青春歲月，“那年我虛歲22，打泥片的時候，師父就罵我說，你打泥片的聲音像鋤田一樣，很糟糕。所以我那時候就下功夫練，每天晚飯吃好了，我就從家走到工廠，兩公里，大概要15分鐘，然后我一個人在廠里練捶泥和打泥片，基本上每個禮拜要練上五天到七天……”無與倫比的耐煩與堅持，是他年輕時獲得的最重要的“黃金”。

其實，別的技藝又何嘗不是如此呢？所有的匠心通向終點的路都只有一條，那就是一步一步，穩(wěn)扎穩(wěn)打，窮盡一生磨煉技能，把“最大的真還給真”。

從工具開始，以銼刀般的耐力

世人都覺得做紫砂壺難，而葛陶中覺得，真正難的，是做工具。

他說，如果做出好的工具，那么整個壺身的線條都會很漂亮，每一條線都很規(guī)矩。而用現(xiàn)成的工具做壺，就像是車出來的，用內(nèi)行話說就是“不活，很死”。壺身造型是成敗關(guān)鍵，工具萬分要緊。

葛陶中的工具柜，上下數(shù)層抽屜，層層疊疊地放滿工具。他說，“我做工具的工具，和做出來的工具，數(shù)量差不多。因為有了這些工具，才能創(chuàng)造出好的工具，才能做出很完美的造型來。”這也是師父顧景舟念茲在茲的技藝密鑰，“工欲善其事，必先利其器”，做顧景舟的徒弟，一定要會做一手好的工具。

1993年，葛陶中隨師父去臺灣交流，隨后揚名東南亞。他在臺灣時，不看景點只逛工具店，買回來一堆工具，全部是瑞士、德國產(chǎn)的那些做工具用的工具。他和師父一樣，一片普通的竹片，也要打磨得“玉覺覺”(方言，有玉的光澤和感覺。編者注)的。

徐風說：“顧景舟去世20多年了，的確帶走了一個紫砂時代。但他留下的理念和技藝，還在他的弟子手里延續(xù)，他的手感還活著。文學的書寫，在一定程度上讓這種鮮活有了打敗時間的保障，因為文字是不會被時間湮沒的。”這是徐風寫《做壺》的初心，也是葛陶中的夙愿，更是當代中國的需要。

我們需要一本《做壺》，以器見道，可以真正理解中國的傳統(tǒng)文化；我們需要無數(shù)個葛陶中式的“掃地僧”，做出中國人理想中的那個渾然天成的圓。

《光明日報》（ 2023年02月19日?12版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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